那是他尚且年幼的時候。

身為皇長子，父皇親選的沈太傅是萬中無一的先生，然而端木宸私底下更加心儀印丞相的學識。

印丞相自然不能時刻教導他，卻也會在閑暇時指導他一二，再後來更是讓印楚君成了他的伴讀。

印楚君這人平日看著溫雅，端木宸卻知道這人實則心思極深，戒備之心甚重，鮮少有人能入了他的眼。但凡盛名的才子佳人，在他那裏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。

甚至之後他自己成了名，一旦有誰提起，這人反而當先一臉冷漠。

唯獨提起他家妹妹時，印楚君才會有些別樣表情。

這是對玥兒感興趣的最初印象。端木宸記得那時的心情，就是想看一看這個能把冰山融化的妹妹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小姑娘。

惦記已久的想法終於在某一天實現了。

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季節，那日提前放課，端木宸與印楚君一路閑談，進了印府後，兩人又在花廳中品茗對弈。

半局不到，印楚君倒是先聲發話：“殿下似乎有心事。”

端木宸看了看棋局，爽快地回道：“是有點心事，不過只是小事。”

他可不想直說心裏的念頭，畢竟眼前這人面上雖是時刻平靜，內心可就不一定了。裏子裏，這人就是個護妹狂魔。

印楚君帶起謙和的笑意：“既然殿下有事，不若早些回去吧。”

端木宸眉頭輕挑：“不急，今日我有足夠的時間與楚君你切磋。”

“那殿下之後可要認真了，否則我就贏了也沒什麽意思。”印楚君慢條斯理的說到，一面放下手中棋子。

端木宸看著幾乎一面倒的局勢，笑道：“既然這局已經無趣了，不如重來吧。”

印楚君道：“舉棋不悔，殿下還是認真點吧，以殿下的能力足以破了這棋局。”

“趁人分神，勝之不武。”端木宸說罷，放下一子。

“難得殿下自投羅網，我自然樂得輕松。”印楚君緊跟一子，氣定神閑。

端木宸但笑不語，不落速度地執子落下。兩人各下幾子，局面顯然和緩不少，但依舊是印楚君的棋子處於上風。

有人走進花廳，躬身道：“小的給大殿下，公子請安。”

印楚君甩去一個冷漠眼神：“你來何事？”

端木宸也看去一眼，這人管家打扮，卻不是前院的那張面孔，想來應是後院的下人。既是後院之人，這般進來實在有失禮節。

那人不慌不慢，道：“夫人得知殿下到來，特意讓小的送來幾道天香樓的糕點，其中有今日才出的白玉雪絨糕。”

天香樓在京中享有盛名，白玉雪絨糕更是其中精品，一個月很難做上幾次，每每都要提前去定好才行。

雖然糕點之類，但因它口味清逸綿長，即使是男子也對其誇讚有餘。

印楚君面色稍霽，道：“放下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那人喚上奴仆擺好糕點，自告罪退了去。

端木宸道：“令堂有心，這白玉雪絨糕我是許久沒嘗過了。”

“倒不知殿下也喜歡這東西。”印楚君淡然說著，卻仿佛是在奚落他一般。

端木宸並不惱怒，當真夾起一塊，口裏道：“食色性也。時機若是恰當，滿足一下口腹之欲也未嘗不可。”說罷便慢條斯理地嘗了起來。

這人故意損他，若是爭辯了，也不知能扯到哪裏去。

印楚君低眼盯著那糕點道：“只可惜玥兒這個月吃不到了，她可是最愛此物的了。

端木宸挑眉：“這是令堂送來的，可不好再轉送，不若你讓令妹過來，這些自然都是她的。”

“玥兒是女子，不該露面。”

印楚君一本正經地說著，端木宸不由腹內忍笑，道：“令妹似乎未到金釵之年，不過孩童，況且又是你自家府邸，無需這般謹慎。”

想來倒也好笑，這京中貴門唯獨印家特殊，兒女生辰從未如何費心操辦過，除了這位進宮伴讀的大公子，其他人他都沒見過。要知道，太傅家的小千金可是一滿月他就見過了，更是他這些年來最常見的小姑娘。

再過些時候，他也到了可以娶妻納妃的年紀了，印家這個小姑娘顯然不在適婚年紀，若此時不能看看她的模樣，豈不可惜了。

“……”印楚君思度片刻，忽而道，“也罷，我去找她過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

端木宸道：“你親自去？”

“我有個東西要給殿下，順路去書房取來。煩勞殿下等候片刻。”印楚君行禮告退，停頓片刻又道，“殿下可別吃完了……”

端木宸道：“看你的速度了。”

印楚君轉身離開。

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，端木宸又轉眼看看棋局——棋子運籌不凡，頗有誘敵暗殺之氣勢。

如此聰慧之人，怎地一遇上妹妹就開始轉不過彎了？

倒也有趣。端木宸默笑，轉目開始打量花廳的景色。

印家原本與端木家一樣，都是前朝的臣下。端木家祖輩是防守邊疆的大將軍，手下兵眾不只十餘萬，而印家當年則是京中文臣，官拜戶部侍郎。

前朝末代帝王昏庸無能，好大喜功，又聽信胡人妖妃之言，將端木將軍召回京城，以居心叵測、預謀叛亂之罪處以極刑。而當時印家因極力勸阻帝王，被一同抄家滅族。

好在印家還有準備，早早便將家眷遣送離京，又在半路攔下了欲進京求情的端木家眷，這才保留了兩族的血脈。

再後來各方勢力造反，胡人亦趁機入侵，江山動蕩，民不聊生。屆時先帝端木軒已然有所勢力，揭竿而起後更有原端木軍加入其中，歷經十餘年後終是推翻前朝，驅除胡人，建立了如今的大昭王朝。

印家府邸是印家的舊址，聽說保留了不少印侍郎喜愛的東西。只這一處的花廳布置，已然別有風雅了。

端木宸想著，眼睛往不遠處的假山看了去——那裏應該有條暗道，是當年印家家眷逃走的路徑，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。

這念頭剛起，假山那邊便有細微的窸窣聲響起。端木宸凝神靜氣，仔細聽辨。

一陣小小的摩擦聲響過，像是石門開啟又很快關閉。一人輕聲道：“小姐，你慢點——”

話還沒落音，只聽“噗通”一聲，伴著小女孩的痛呼聲。

先前那人亦是低聲輕呼：“小姐，你沒事吧？”

“好痛好痛，膝蓋磕著了。”

小女孩說罷停頓了少頃，那人道：“哎呀，有血浸出來了。”

“小茹，你小聲點！”小女孩忍痛說到，“好在是誆騙的小李子的衣裳，臟了就臟了吧，回頭再賞他兩件新的。”

“衣裳隨便賞，可小姐你不疼麽？”

“疼啊。”女孩兒的聲音確實帶著疼痛，不似作假，“可總不告訴爹爹我是偷溜出府，摔在這裏了吧。”

“小姐可以說，是在院子裏摔著的啊。”

“不行不行，爹爹可賊了，說謊肯定會被發現的。”

小女孩聲音軟軟的，說的話卻讓端木宸一陣好笑，這般說印丞相，也是淘氣。

似乎是考慮了一會兒，小女孩道：“疼雖疼，但沒疼進骨子裏，回去抹點金創，忍兩天就過去了。”

“那小姐忍得住麽？”喚作小茹的婢女擔心著說著。

“忍不住也要忍，要是爹爹知道我為了天香樓的白玉雪絨糕，從這破地道裏出了府，肯定會罰我抄一百次女訓女戒的。”

“可小姐總要見著老爺和夫人的，小姐現在這樣，連走路也走不好。”

小女孩微默，道：“爹爹問起就說不小心磕著了，不可以說有血哦。”

小茹似乎還不放心：“萬一留下疤怎麽辦。”

“烏鴉嘴！”小女孩說著，似乎自己也躊躇了起來，“母親給的金創很好，應該不會有疤吧……就算有疤又如何，反正又看不見。”

“那萬一以後讓姑爺看見了怎麽辦？”

姑爺？聽到這個字眼，端木宸不由更加專心了些。

小女孩似乎有些惱羞成怒，支吾一會兒才道：“什麽姑爺！小茹不要胡說！再說了……他、他要是真為了小小的疤痕嫌棄我，那我還要他幹嘛？”

“小姐……”

婢女的無奈端木宸感受的非常清楚，這丫頭果然有些性子。

也不知哪時的定下的審美，男子喜愛女子肌膚完美，女子便也追求不傷半膚。會以這樣的借口嫌棄自己妻妾的男子，充其量是偽君子罷了，印家這小姐此話雖是有些反叛，但也相當合他心意。

只不知到底是丞相的哪位千金，若是他想見的那個小姑娘，那便有意思了。

小女孩直接打斷婢女，道：“總之我們先回去吧，小心別讓人撞見。”

婢女還沒應聲，就聽她又是一聲低呼，沒了動靜。

應該是還痛著也吧，端木宸想著，果聽那婢女道：“小姐，還是讓奴婢背你回去吧。”

小女孩抽著氣：“你背的動我？”

“奴婢家是農戶，以前奴婢農閑時經常上山砍柴，比奴婢高的柴火奴婢都背的動，小姐總不會比柴火重吧。”

“那好吧，回頭賞好吃的給你。”小女孩說罷，便是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響。之後便是她驚喜地聲音，“哎呀，小茹你力氣真大。”

“小姐可抱好了，奴婢盡快回院子，也好早些給小姐上藥。”

“好好，回去後得好好休息一會兒。”

“小姐以後也莫要從這偷溜了……”小茹試探著地勸道。

“還以後呢，爹爹說過兩天就把它封掉了。這地道總歸許多人知道，也不知爹爹留這麽久幹什麽，萬一有賊人進來了該怎麽辦啊。”

“留這麽久，倒是便宜了小姐偷溜……”

“小茹！”小女孩哼哼兩聲，以示不滿。

“奴婢錯了，現在就背小姐回去。”

婢女立刻認錯，很快便有身影出現在假山的另一側，左右探看了一番後，順著一側小路離開了。

端木宸的視線尾隨了去，直到兩人消失。他身在花廳，並不在她倆的視野範圍內，但也因此沒看見兩人的模樣，只能看出是與侍童一樣的裝扮。她趴在婢女身上，也看不出具體身高來，但肯定不是印家尚年幼的兩個小女兒。

大女兒有可能，二女兒與三女兒最為符合。推測一番後終究有些微憾，端木宸輕笑出聲，很快釋然。

不論是誰，往後總會見面的。況且雖然此時覺得這丫頭有趣，真正接觸後可能就不會了。佳人難得，還需兩情相悅最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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